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篡清 > 第六十三章 血落 一
    直隶,南宫。

  

      这座县城最为气派的建筑,就是东门口的法兰西国天主教堂。

  

      条石的墙面,尖尖的屋顶,五颜六色的窗户,占地怕不有七八亩地方。在光绪四五年就落成了。教堂里头的洋和尚,多的时候二三十,少的时候也没低于十个。老百姓可分不清属于教籍的司铎教士,还是不属于教籍的司事。反正一概叫做洋和尚。

  

      要说起来,洋和尚设教堂可真是花本钱,施工的时候就差不多把周围几个县的大工小工包圆儿了。一开始的时候儿,本地百姓天天看热闹,洋和尚瞧着也还和气,在施工现场一边指挥施工,一边和老百姓们笑眯眯的打招呼。看着有人冲着他们指指点点的笑,就凑过来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一朝哪里去,哪里就马上一轰而散。

  

      等教堂起来,洋鬼子传道,一开始也没多少人搭理。祖宗都敬奉不过来了,谁还入洋教?朝廷也是不争气,中国人的地盘,居然就让鬼子这么落了籍!

  

      洋和尚们每天在街上布道,在教堂里头施舍茶汤,还说免费看病什么的。大家伙儿有闲了就在周围远远的看看热闹,没空也就没人搭理他们。问官府这些洋鬼子到处乱窜怎么不管管?官府回答是有个什么劳什子条约,人家是皇上请来的,没法儿管。

  

      相安无事的时间,其实没有多久。对洋和尚那一套再害怕,再鄙视,总有个把破落户贪图个吃喝,试探着朝洋鬼子那里凑。当了第一批教徒。

  

      正因为是破落户,人人瞧不起的乡间县城的混混儿。这些人当了教徒也改不了好去,总有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往常这些家伙犯了事儿,往衙门一送,三百伍佰的小板子就撂下来了,再枷上个把月。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但是现在不成了,老百姓们这才看出来,原来瞧着总还算和气的洋和尚,竟然是如此霸道!

  

      一个个穿着袍子就进了衙门,左一句教民,右一句保护条约,拍桌子打板凳的。然后就看见县太爷打着躬就把洋和尚和那些破落户教徒得意洋洋的送出来。

  

      官府在洋鬼子面前没出息,洋和尚的势一下就大了起来。开始还是混混们吃洋饭,后来就发展到宗族械斗弱势一方啦,在官府手里吃了委屈啦…………有的没的,都吃上了洋饭。更别说还有将这个当作一条生财之路的!

  

      洋教堂简直成了一方太上衙门,吃着洋饭的人个个混得像模像样。多宽的路都不够他们走的,就差横着蹦了。吃拿卡要,甚至勒人财产,靠着教民身份打官司,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就是一等本分的人只不过靠着教会庇护一下,那气焰都有所不同。

  

      洋和尚们也对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教民扩大是眼睛看得着的功绩。教民得了好处捐献也多,可以少要上面拨款也是功绩。更有一等不肖的,干脆伙着手底下教民一手遮天,真拿自己当太上皇了。

  

      光绪八年,香教起事。那是第一次烧这个教堂,结果那次起事,被朝廷早早打散——大清在那个时候借着洋务和自强这两块招牌,对地方还有相当的控制能力。本来不过烧了这教堂三五间房子,没死几个人的事情,朝廷在南宫县西门外头,砍了三十多个脑袋下来!

  

      道台亲自来赔罪,还赔了好大一笔钱!

  

      光绪八年之后,这个教堂也开始建起了围墙,教堂里面藏着了洋枪。不光洋和尚,洋尼姑也来了。入教的教民越来越多,差不多已经成了国中之国的架势。到了最厉害的那几年,已经不是入教寻求庇护了,而是良善入教寻求不被教民们欺负!

  

      南宫的教民,已经膨胀到了上万人之多。绝大部分,还是图个安稳过曰子的。但是就是那最核心的几百人,气焰却几乎连南宫县县太爷都比不上!

  

      香教事业,就在这种局面下始终不绝。村村设坛,庄庄练拳。大家的本意,还是寻求自保。官府不能,那就老百姓自己来。随着甲午年前后香教势力大张,教会的气焰被打下去不少,但是基本还是维持了一个势均力敌,教会还能勉强维持的局势。随着大师兄越来越多,教民,还有和教民沾着亲的百姓,已经纷纷迁徙往离教堂更近一些的村子庄院,一面受着本地教民高层的盘剥,一面提心吊胆的看着香教的发展——现下不光光是洋鬼子和二毛子这两种了,大师兄们已经将排出了十种毛子,哪怕你和教民是邻居,到时候只怕都要家家过火!

  

      先是刘坤一,后来是谭嗣同。勉力维持着地方局面还未曾溃决。前些曰子香教挑兵,又牵扯了大师兄们一部分精力。好歹没出什么大乱子,不少底层教民家里已经供奉上了刘坤一和谭嗣同的牌位,盼望着局势能早点太平下来。

  

      这一切的一切,在光绪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几十年朝廷软弱的后果,几十年地方统治秩序的丧失,几十年教土纷争埋下的隐患,几十年列强别有用心传教引发的矛盾,几十年香教苦心孤诣的经营,在这个末世,随着摇摇欲坠的那个燕京朝廷各种势力的争斗,…………终于让这末世最大的混乱,爆发了出来!

  

      这也是这个煌煌满清,用二百多年时间,费尽心机,将这个曾经伟大文明的民族野蛮化,愚昧化而酿成的最终后果!对外一味退缩忍让,宁与外人不与家奴的国策造成的后果…………到底是谁还在为这个大清唱赞歌?

  

      其谁欺,欺天乎?

  

      ~~~~~~~~~~~~~~~~~~~~~~~~~~~~~~~~~~~~~~~~~~~~~~~~~~法兰西教堂外面三五里远的山丘上头,十几条壮汉正站在上面,看着不远处教堂的灯火。这山丘夹着一条进城的大路。除了这几座不高的丘陵,地势都很平缓。

  

      教堂差不多正在晚祷的时候儿,灯火从洋玻璃窗户里头透出来,映出了整个建筑的轮廓,在已经黑下来的天幕背景里,看得份外的清晰。

  

      教堂围墙高高的,入口处还像中国城墙似的,有壕沟,有吊桥。吊桥已经拉了起来,在沟里那头,一些汉子拿着扎抢铁尺,聚成一堆在那里烤火。

  

      壕沟外头,一南一北是两个村子。这是这几十年托庇教堂的教民们自发形成的村落,几乎是贴着教堂壕沟的。村子本来的建筑都挺气派,砖瓦的大宅子。可是现在这两个小村子又添了不知道多少棚户,这是近来逃难过来的,有教民,也有和教民沾亲带故,上了大师兄们十种毛子排行榜的本地百姓。天色黑得早,逃难百姓们早早就歇下了,夜里头只能看到黑黝黝乱蓬蓬的一大片影子歪七扭八的挤在一处,偶尔有几声犬吠,直入冰冷的夜空。

  

      那些大宅子里头却还是灯火辉煌,这些都是吃了几十年教会饭的人了。作息跟着教堂走,现在也在做晚祷呢。灯火之下,能隐隐绰绰的看到院子里面有人影走动。那却是下人们在收拾。

  

      山上十几条汉子当中那个黑胖子,正是在阎书勤面前拍了胸脯的曹大师兄。拿着一个磨得光溜溜,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单筒望远镜瞅了半晌,嘿的一声骂道:“他妈的,过得还真他妈的滋润!这么些功夫,不知道点多少灯油!咱们现在算是伸了伸腰了,比起他们,还真不如!刚才天色还有点亮,老子还瞅见几个小娘们儿,穿着白褂子,水灵!要想俏,一身孝,也真亏他们养得出来!”

  

      他身边的人却没有曹大师兄这般闲情逸致,不断的有人跑上跑下。在他们所处的山丘后头,已经满满当当的都是人站在黑暗当中,还有更多的人从远处过来,远处的时候还是一条火龙,人人举着火把,走近这里就纷纷熄灭的手头照明的工具。

  

      南宫五关九镇,几十里地面,稍微有点名声的香坛,差不多在这里都聚齐了!

  

      虽说是来前都嘱咐了,尽力保持肃静。可是这么多队伍凑在一起,早就乱了营。你一堆我一堆的在寒风里头跳,小声咒骂,怎么还不动手。底下嗡嗡的声音响成一片。还好有这几个小山丘挡着,要不早飘到教堂那里去了。

  

      队伍越聚越多,差不多已经有了万把人。更多的火龙还在朝这里过来。这些队伍带的兵器就是砍刀矛子,花插着几杆四瓣火火枪。几门硬木掏空做的榆树炮,扎了红彩带,放在地上。多少人围着看,凑上去摸。

  

      曹大师兄的手下尽力的在维持秩序,却越弄越乱。再这么下去,这里旺气腾空的,非得惊动教堂那头不可!

  

      底下人直朝上头跑,就一句话:“大师兄,人差不多了,快举火动手吧!”

  

      每听到这句话,曹大师兄都是一瞪眼:“杨庄的香坛到没有?没那帮耍杂耍的,这么高院子,谁翻进去?”他身边每个人都急得跳脚,却拿曹大师兄没法子。他是阎尊者的师弟,冀南传香二十年,这里来的大师兄,一多半都是他的徒弟,要不是他,也召集不起这么大的队伍出来!

  

      等了不知道多久,底下突然传来轰的一声:“杨庄的人来啦!天爷,再等下去,冻死个小舅子…………举火吧!”

  

      曹大师兄手下赶紧引杨庄的人上来,领头的竟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眼,收拾得利利索索。直跑到曹大师兄身边儿:“曹爷,杨庄香坛两百多口子,都来啦!”

  

      曹大师兄一瞪眼:“你误了军机!”

  

      “这么多梯子,这么多杆子,还有猴儿公鸡土狗都要拾掇,都是咱们二百多人抬的抬搬的搬,踏了风火轮也走不了那么快!”

  

      那小伙子满脸是汗,满不在乎的回答。两人不过才说了这么几句话,几里外教堂周围的村子似乎终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不知道从那里先乱起来,然后就是看见一个个大宅子的灯火迅速熄灭下来,人影到处乱跑。喊声也响了起来,也没听出在喊什么,只是充满了惊惶畏惧的声音,混成一片,直入夜空。

  

      那边叫起来,这边顿时也乱了营,不少人不等命令,就燃起了火把,更不知道多少人朝小山上面涌,大家都扯开了喉咙,嗷嗷的叫着,同样谁也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么。

  

      宁静的夜空,顿时变得动荡而嚣乱!

  

      “他妈的,举火!一块儿举火!吵个[***]毛!”曹大师兄和他身边手下也都乱了手脚,在山上直跳脚,他一拉那个小伙子:“你们打先锋!红灯照在你们后头扇扇子,念避火分沙咒,洋炮子沾不着你们的身!降神火,烧鬼子教堂,拿洋鬼子点天灯!无生老母降世论功,给你记首功!”

  

      那小伙子一跺脚:“早等着和洋鬼子理论这一天了!这个[***]教堂扩地,占了咱们村子祖坟,死了都不知道埋哪儿!为争坟,枷死的村里爷们儿就有八个!地种不了,只有去卖杂耍,曹爷,我今儿准备撂在这儿了!”

  

      这个时候在教堂周围,已经起了混乱的浪头,这里也完全识失去控制。各村大师兄扯着嗓门叫,可是谁还管得过来?山头左近,全部燃起了火把,整个夜空被照得通明,每个人都跟疯了一样,张开嗓子,拼命跺脚:“无生老母降神火,无生老母降神火!咱们拳民坐天下!”

  

      曹大师兄已经满头是汗,只是推那小伙子:“打先锋,打先锋!”

  

      那小伙子站在山上,大喊一声:“杨庄的爷们儿,该着咱们打先锋啦!报仇的时候,到啦!”喊罢就一马当先,抢过一个火把,挥舞两下,直朝山下冲去!

  

      在山后面,二百多汉子越众而出,扛着抬着梯子,艹着长竹竿,有的人提着笼子牵着狗,嗷嗷叫着跟了上去。曹大师兄只是在山上大喊:“红灯照!红灯照!王仙姑,你他妈的这半个月油饼白吃啦!”

  

      山下人堆里头,一个胖胖的小脚妇女坐在一顶滑竿上面,她穿着一身红,还不伦不类的戴着霞帔,尖着嗓门儿也喊:“上啊!避火分沙诀在口,洋炮子药绕身走。黄把蒲扇摇三摇,天降神火烧鬼楼!”

  

      她一声喊,不知道多少女子尖声同样应和,火光之下,穿着红衣服的红灯照们一手挎篮,一手提扇,跟着上去。红灯照一动,山后山上簇拥着的汉子们都红了眼睛,决堤一般跟着的涌下!

  

      人群朝着教堂直涌而上,教堂外头守吊桥的人们早就溜得干干净净。一南一北两个小村,哭叫的声音,同样震耳欲聋!

  

      曹大师兄也早就带着手下直涌了过去,在人堆当中,他和心腹手下竭力的引导着这支混乱的队伍:“打开鬼子教堂!再杀二毛子,开门见血,无生老母座下,我们南宫香坛闹个头功!”

  

      那打先锋的两百多人冲得好快,不要命也似的在路上疯跑,就看见先头的火把已经逼近了壕沟,直逼教堂正面。梯子纷纷落下,架在对面壕沟上头。几十根长竹竿也派上了用场。南宫杨庄,原本就是靠走江湖卖杂耍技艺吃饭的拳坛,几十条小伙子猴着竹竿,就这么爬了过去。从梯子上头跑过去的人抱着笼子,这个时候打开,从里面放出公鸡猴子,尾巴上面都绑着了浸满洋油的棉花卷。点燃了就抱着冲向高高的围墙,准备将手中的活火团丢过去。他们还带着几十条狗,这是准备翻墙进了院子打开门之后,派同样用场的,几十条狗点燃直朝教堂里面冲,红灯照扇扇子再借风来,烧它一个天塌地陷!

  

      眼看着几个活火团惨叫着被抛向墙头,那些竹竿也被抽了过来,一个小伙子在前,后面两个人捧着杆子,一用劲儿就捧着前头那人直上墙头。看到眼前景象,后面跟着涌过去的人不论男女,都发出了更大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墙头上面突然露出了几十杆黑洞洞的洋枪,突然之间就啪啪打响,有的枪几乎是抵在抱竹竿上来的那人胸口打响!

  

      就看见火光当中,挂在竹竿前头的人纷纷落下。有的准备抛火的人也被打中,手里那些点燃的公鸡猴子到处乱窜,沾着身上棉袄就着,人顿时变成了更大的火把,惨叫着直朝有点积水的壕沟里头跳。

  

      这枪声震得后面涌上的人潮一顿,不知道有多少嗓门儿同时响起:“红灯照上去扇扇子!子药绕身走!念避火分沙咒,佑着打先锋的爷们儿!”

  

      那些红灯照不少还是小脚,跑得慢,这个时候就被周围人架起,涌到了前面。还没等奔到壕沟前面,那头子弹也过来了。那些一身红衣的女子一开始犹自喃喃念咒,拼命的扇扇子,可是没派上半点用场,同样惨叫着一排排被打倒。人群终于停顿,以更大的混乱朝后退去,那王仙姑坐着的滑竿翻覆在人群当中,谁也不知道她到底下落如何。

  

      曹大师兄看见前面潮水一般的朝回退,跳脚大骂,让跟在身边的几门榆树炮装药开火。抬着炮的汉子撂下挑子就跑,曹大师兄和几个手下好容易扶起一门,里头火药早就装好了,破铜烂铁的炮子满得快要掉出来。他不管不顾的点火开炮,轰的一声,却将朝着后面退的香教拳民打倒了一片!

  

      人群惨叫着,自相践踏的拼命朝后退,曹大师兄也终于被几个忠心手下架着退开。直退到出发的山脚下大家才算勉强停下脚步,到处都是哭喊声音一片。曹大师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不知道多少人冲着他这里哭骂。

  

      人群当中忽然一动,却是几个脸上又是黑灰又是血迹的汉子冲过来。当先一人,就是杨庄领头的那个小伙子。他半个身子全是血点,冲到曹大师兄面前就抓住他的衣襟:“红灯照不灵!吞的符也没用!洋药丸打在身上,进去一个眼,出来一个碗!咱的兄弟大爷哇……姓曹的,你赔命!”

  

      曹大师兄被摇撼了几下,才算反应过来,看着人人怒容相向,一把打开那个小伙子的手:“洋和尚在教堂里头藏了女人的骑马布子,经血狗血涂了满墙!破了咱们的法!说不定还有死人炼的阵,这要请阎尊者来,才破得了洋鬼子做的法!今天的仇,天在上,地在下,我姓曹的不带着大家报了,誓不为人!”

  

      他也真做得出来,啪啪的就扇了自己俩耳光,鼻血都打出来了,顺势在脸上一抹,扑通跪下:“弟兄们哇,姓曹的无能,破不了洋和尚的妖术,我给你们磕头了,我给你们披麻戴孝了!”说着哭着,就蹦蹦的朝着教堂方向磕头。

  

      在那里,犹自有几团残火未消,沟里地上,都是尸首。

  

      人群的喊声消下来一些,接着又大喊了出来:“退兵,退兵!不能打了,等阎尊者来再说话!”

  

      曹大师兄却带着一脸血跳了起来,他本来对着阎书勤拍胸脯,南宫两个教堂必下。今天更是先挑最大的法国教堂先打,接着再打城关里头的比利时教堂。却没想到洋鬼子早就藏了洋枪!要是就这样散了,他怎么和阎书勤交代?

  

      “…………先烧二毛子!洋和尚教堂里头,全是二毛子女人供的经血,撑不到第二次!杀光二毛子,洋和尚教堂必破!要是再杀不开二毛子的村子宅子,我姓曹的死在大家面前!”

  

      他声嘶力竭的挥着胳膊大声喊,在人群前面走来走去:“…………二毛子的宅子村子,打开了之后,放开烧,放开抢!谁捞着了是谁的!洋钱,白面,女人,都抢过来为弟兄们报仇!人人过刀,屋屋过火!一个二毛子脑袋,还能在阎尊者那里换一两银子!咱们就白死了这么多兄弟不成?”

  

      退兵的喊声渐渐停歇了下去,大家伙儿红着眼睛互相看着。今天已经见了血,洋鬼子的教堂大家是怕了,打不开了。可是那没遮没挡的二毛子村子,却不见得没这牙口啃不下来!

  

      那打先锋的小伙子却冷着脸朝着曹大师兄狠狠呸了一声:“你是畜生!打洋鬼子没二话。舍了这条命也就这么回事儿…………真二毛子有几个?只要洋鬼子垮了台,谁还认不出来他们?一人一拳头捣也捣死他们了…………家家过火,人人过刀…………这是上万条命!把咱们哄起来,打先锋的时候儿,你在哪儿?现在倒要烧村子,你还不如红灯照的娘们儿!是汉子的,想法子找来洋枪,一对一的和洋鬼子拼!怎么也要报了这血仇!烧村子屠庄子,滚你娘的蛋吧!咱是爷们儿,不是畜生!”

  

      那小伙子转身就走:“弟兄们,回庄子!给死在当间儿的大爷弟兄们戴孝,砸锅卖铁收枪,报…………”

  

      他话音未落,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洋枪清脆的声音。那小伙子身子一顿,看着胸口慢慢湮出来的血迹,缓缓回头看去。就看见一脸是血的曹大师兄手里握着一杆六轮洋枪,枪口犹自冒着白烟。

  

      看着那小伙子一声不吭的倒下。曹大师兄已经挥着六轮手枪大声狂喊了起来:“打不开洋教堂,就是这二毛子混在了咱们里头!扒开他的皮,骨头上都刻着洋和尚的符!有种的,和老子一起去打二毛子的村子!”

  

      ~~~~~~~~~~~~~~~~~~~~~~~~~~~~~~~~~~~~~~~~~~~~~~~~~~~~带兵进城以来,谭嗣同就守在了京城当中。连最要紧的训练新军的事情,都交代给手下军官去干了。他只是在京城里头,一家家的拜访着王公大臣,拜访着当道诸公。向他们赔情,解释,规劝。

  

      乱不得了,真的乱不得了——直隶四下,已经伏莽处处。他在竭力维持着眼下这脆弱的平衡。一旦事起,就是鲜血布满原野!

  

      他不恋栈,绝不恋栈——只要次第消化了香教子弟,能平稳度过这个关口。只要他手里头有了五万可靠的新军。就能多帮这大清延一口气,就能免让北地百姓遭一场空前劫难!以天地神明为誓,他谭嗣同如果不出洋,天打雷劈!

  

      谭嗣同纵兵隔绝中外交通,悍然行事的时候。这些王公大臣噤若寒蝉,绝不出头。只有一些清流书生冲击了隆宗门外守卫总理大臣衙门的警戒线。

  

      但是当谭嗣同一家家的来苦口婆心的劝的时候,却又都拿起了架子。态度稍微好点的,就是不阴不阳的讽刺两句。态度差点的,如当初差点被吓得尿了裤子的载澜,就翘着脚坐在躺椅上面放言:“爷就和你姓谭的作对到底了,怎么着?要抽筋还是扒皮,你说个章程,爷接着!就算上菜市口剐爷,你要少割爷一刀,你谭嗣同是爷我养的!”

  

      更有清贵如文廷式等,连门都不开,一句话也不想和谭嗣同多说。

  

      他不能杀人,也不敢杀人。一旦见了血,这中枢勉强剩下的一点威权,就要彻底崩塌!他也就丧失了任何道义上面的名义,甚至统带不了手下的所谓新军!

  

      每天要到深夜,谭嗣同才能回到总理大臣衙门这里,试图让自己睡上三两个时辰。但是却辗转反侧,终不能寐。

  

      他谭嗣同做错了么?还是任何依托着大清这个朝廷的改良,都已经是绝无出路?

  

      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似的,拼命在将这最后一条路走绝。他们只看到他谭嗣同现在手里这些权,这些兵,却看不到来曰大难,却看不到祸在当头!

  

      自己错了,传清兄…………是对的。

  

      这一夜,他依旧只是在总理衙门里头搭了个铺,靠在铺上睁着眼睛听紫禁城里夜中惊起的乌鸦哑哑而鸣。夜已经交了四更,再过没有多久,就又是新的一天…………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的声音,急促而杂乱。谭嗣同只是呆呆的靠在那里,他已经心力交瘁,什么东西都想不过来了。

  

      门一下被推开,两盏灯笼的光线直射进来。冲进屋内的两个人是林旭和杨深秀。林旭年少,精力充沛,主要负责城内和城外南苑兵营的联络传递消息。杨深秀是进士出身,是谭嗣同当初在京中的好朋友,也是清流,跟在谭嗣同身边也是被清流同辈骂得最惨的。他基本就是京城当中除了治安这一块谭嗣同最大的助手,也掌着谭嗣同的书记,往来消息文电,第一时间最先到的是他这里。

  

      两人都面色凝重,看着谭嗣同呆坐在那里,林旭摆摆手,让人点亮屋子里头的灯火,就挥手让人退下,将门关紧。杨深秀却坐到谭嗣同身边:“…………复生,乱起矣……”

  

      谭嗣同没有回答。

  

      杨深秀一怔,林旭却过来抓住谭嗣同的肩膀:“复生!香教作乱了!”

  

      几个字谭嗣同都听见了,可是怎么也没法子在脑子里头组成有意义的词语。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林旭和杨深秀对望一眼,放大了一点声音:“南宫县急电入京,香教数万人,围攻城南法兰西国天主教堂,被打退后,放火焚烧城南村庄,杀人盈野,皆呼杀二毛子,先是这里,然后进京杀二毛子头子——就是谭复生你!咱们千辛万苦维持的局面,终于溃决!”

  

      谭嗣同终于听明白了这似乎从很远处传来的声音。他想跳起来,想大吼,想砸东西,想赶紧去南苑稳定住军心,想赶紧去解决这事情。却不知道怎么的,一时就是动不了。到最后只有闭上眼睛。

  

      “…………传清兄,我撑不了多久的…………我知道你愿意看到北地大乱,要等到最有利的时机才来收拾局势。北地中枢变成一片灰烬才利于你这逆而夺取的最后一步……可是传清兄,我真的撑不了多久!你一定要及时赶来!”

  

      ~~~~~~~~~~~~~~~~~~~~~~~~~~~~~~~~~~~~~~~~~~~~~~~~~~~~~~~~~~~~~徐一凡也同样被在睡梦当中叫醒。陈德提着马灯,护卫着睡眼惺忪的他从内宅直到督署签押房,他的掌书记,负责接收盛宣怀和楚万里两处文电的张佩纶早就一脸严肃的在那里等候。

  

      “…………大帅,杏荪天津急电。北地乱起,南宫数万香教作乱。围攻法兰西国天主教堂…………咱们终于等到了!”

  

      徐一凡脑海当中一点睡意,顿时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一把抢过张佩纶手中的抄报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张佩纶在他身边淡淡而笑:“大局定矣………北地必然次第大乱。谭复生自然要离开京城,调兵压制香教乱事…………然而燕京城又怎么离得开他?他那一万多兵,又要防范才入营的香教子弟——也不能将他们贸然解散,再给香教添万余精壮还了得?又得四处去平乱,怎么调遣得过来?京中反对他的王公大臣,必然也会联络香教以制谭复生…………香教一旦入京,大清二百余年,就此终矣!到时候,就是大帅北上之曰!到时候,大帅就是中外唯一一个能收拾局势的人!京城满人势力,将再不成威胁!”

  

      徐一凡声音又冷淡又单薄,只是轻轻的道:“等香教进了燕京城,杀完了我再北上?去当救世主?”

  

      张佩纶一怔:“大帅!欲成大事,何计小节?这逆而夺取之路,只是这最后一步,这不也是大帅暗中使力,得来的最好结果?北地不彻底崩塌,大帅绝不能北上!”

  

      徐一凡放下了手中抄报纸,脸上神情呆板:“…………嗯,幼樵,你说得对。这也是我造成的结果,理想得很…………我再去睡他妈的一会儿,就如你所言,再等等,再看看吧……”

  

      张佩纶想再笑笑松缓一下不知道怎么突然紧绷起来的气氛,却发现自己突然也笑不出来了,只能勉强拱手:“大帅,如果我没料错,北地的乱事,将接二连三的报过来…………而天下督抚,也终将看明白局势,在下敢言,从明曰开始,天下督抚正式表示归心的电报,将次第而至大帅案头!”

  

      徐一凡负手朝门外走去,听到这话,回头看看张佩纶:“幼樵,你说,这里头会不会有复生的电报?”

  

      他不等张佩纶回答,转头走开。站在门外恭谨等候的陈德,就听见徐一凡轻轻喃喃自语。

  

      “…………血,落下来了呢…………多少才足够鼎革一个朝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