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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双赢(上)

    “轰轰。”“轰轰。”“轰轰。”岞山北侧一处丘陵旁,炮击声此起彼伏,黄褐色的烟尘被炮弹一团接一团送上半空,将人的视线遮挡得模模糊糊。

    “滴滴嘀嗒嗒嗒哒哒哒——”清脆的唢呐声响起,无数黄绿色的人影在丘陵顶端闪动,是淮安军发起冲锋了,他们好像中了什么巫术般,一听到这种怪异的唢呐声响,就都变得奋不顾身,而蒙元将士,无论是正在与淮安军交战者,还是远远地作为后备力量观战者,都两股发紧,头皮一阵阵发麻。

    丘陵上的元军将士迅速后退,就像阳光下的残雪一般土崩瓦解,而淮安军却越战越勇,很快就将阵线推过的山丘顶端,朝着另外一侧快速下推。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危难之际,一阵低沉的牛角号声突然响起,宛若海面上半夜里吹过來的北风,一杆写着“康”字的羊毛大纛从山丘另外一侧竖了起來,无数手持举盾,身披重甲的禁卫军将士,迎着淮安军顶了上去,将自家溃兵和对手,一并牢牢遏制。

    “是雪雪大人。”有人尖叫出声。

    “雪雪。”

    “雪雪。”

    四下里,欢声雷动,禁卫军、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还有从塞外各地征召而來的罗刹人、康里人、孛烈儿人、捏迷思人,个个喜形于色。

    能挡得住朱屠户倾力一击的,只有禁军达鲁花赤雪雪麾下那百战余生的那五千精锐,其他各部,包括脱脱丞相的两万嫡系,都沒同样的本事,这已经是连续一个多月來,屡经检验的事实,沒有任何人能够质疑。

    而脱脱北返之后这一个多月來,官军的所有能拿上台面的胜利,也都是雪雪大人所取得,其他众将,根本无法在朱重九、王宣和徐达、胡大海这两对组合中取得任何便宜。

    “滴滴答答,嘀嘀嘀,哒哒哒”山丘上唢呐之声再响,却是换了另外一种相对柔和的曲调,淮安军的阵线开始主动收缩,缓缓后退,而雪雪大人的队伍,则追着他们的脚步收复战场上的几处要地,羊毛大纛起起落落,万众瞩目。

    “雪雪。”“雪雪。”“雪雪。”“雪雪。”,四下里,欢呼声更加高涨,将士们崇拜英雄,特别是在战局对自己一方明显不利的情况下,他们更需要一名英雄來振作军心,而雪雪,无疑就满足了大伙的这种要求,出身不算太高贵,却文武双全,家世不算太雄厚,却能年青青就身居高位,并且在战场上,也屡屡取胜,即便偶尔受到挫折,也很快就能重新爬起來,通过击败对手來洗刷前耻。

    仿佛听到四下里传來的欢呼声,羊毛大纛举得更高,挥得更急,数千禁卫军将士迅速翻过山丘顶,一人高的巨盾,包裹住身体所有要害的重甲,让他们一个个看起來就像钢铁怪兽。

    淮安军的火枪不停地打在盾牌上,打得盾牌表面木屑飞溅,但是,高速而來的铅弹却始终无法穿透盾牌表面,发现自己毫发无伤,禁卫军将士越发勇敢,排着整齐的方阵,继续快速前推,包裹着钢铁的战靴落在山坡上,震得地动山摇。

    “轰轰轰轰。”淮安军的火炮开始发射,杀伤力却大不如前,很快,火铳兵和炮手们,就放弃了继续浪费弹药,赶在双方发生实质接触之前,果断后撤,禁卫军则高举着大旗追了过去,收复半面山丘,收复丘陵顶的高地,追着淮安军的脚步杀向山丘另外一侧,咬着淮安军的尾巴杀进一道密林,火炮的轰鸣声和人喊马嘶声响成一片。

    “雪雪,雪雪,雪雪。”无数因为地形限制,无法及时冲过去给自家袍泽提供支援的蒙元将士,臆想着羊毛大纛下那个伟岸形象,喊得愈发大声,只有雪雪能对付得了朱屠户,其他人都难当此重任,只有雪雪才能尽快结束这场已经持续了半年多,枯燥而乏味的战事,其他人只会继续拖拖拉拉,只有雪雪,才能

    “雪雪,雪雪,雪雪。”厚重的羊毛大纛下,大元禁军达鲁花赤雪雪双手捂住耳朵,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

    胜利來得如此轻松,几乎是兵不血刃,他就收复了友军先前失去的数道阵地,然而,他却清楚的知道,每多一次胜利,自己的脚步,就距离鬼门关又近了数尺。

    淮安军是故意在示弱,朱重九的示弱对象,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多月來,只要自己的战旗出现的地方,淮安军就主动退避,用一个接一个虚假的胜利,将自己的威望推上了顶点,然后,他们必然会在某一天,突然松开手

    雪雪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到來,他却清醒地知道,那一天來得越晚,自己死得越惨不忍睹,连续逆势收复了六座城池的大英雄,朱屠户的宿命之敌,大元天可汗妥欢帖木儿钦点的无双国士,禁卫军重新崛起的唯一希望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会出现一幅什么情景,那摧毁得已经不仅仅是他雪雪一个人的形象,整个康氏家族,一个月來始终为他摇旗呐喊的月阔察儿、郭恕、二皇后奇氏以及其所有党羽,甚至大元可汗妥欢帖木儿本人,都将瞬间被全身上下泼满污水,而那些明面儿上的政敌,那些潜在的对手,那些曾经的盟友,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來,露出雪亮的牙齿。

    “大人,朱贼退出林子,往下一座土山去了,咱们还追不追。”禁卫军千夫长哈尔巴拉凑上前,黄褐色的小眼睛里头写满了兴奋。

    这种仗太过瘾了,敌军不战而退,自己这边则毫发无伤,大笔大笔的战功,大笔大笔的奖赏,就像冬天的雪片一样,轻轻松松落满每个人的头顶,而自己这边所要付出的代价,却只是偶尔让雪雪大人去跟朱屠户碰上一面,随便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追什么追,归师勿扼,你难道不懂么。”雪雪忽然怒火上撞,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马鞭,然而,当看到千夫长哈尔巴拉那惊诧的表情,他顿时又觉得浑身发软,手中的马鞭,无力地掉在了地上,“你想办法去给朱屠户送个口信儿,我要见他,我今夜就要见他,地方随便他定,我要见他最后一次。”

    “是。”哈尔巴拉低声回应,随即警觉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再度将手中弯刀高高地举起,“雪雪,雪雪,雪雪。”

    “雪雪,雪雪,雪雪。”成千上万人呼喝响应,声音如松涛般,在层峦迭嶂间反复激荡。

    与朱重九做得交易多了,双方都已经是轻车熟路,当天后半夜,雪雪就在距离战场五里外的另一座山丘后,见到了自己的邀请对象,淮扬大总管朱重九。

    “雪雪,我的老朋友,好兄弟,多日不见,你可越发风流倜傥了。”隔着十几步远,后者就遥遥地张开了双臂,以标准的蒙古人招呼朋友礼节,向雪雪表示欢迎。

    白天在万马军中宛若天神的雪雪,却忽然好像换了个人般,怯怯地停住了脚步,然后猛地躬身下去,低声说道:“不敢,雪雪何德何能,敢跟朱总管称兄道弟?!您放过我吧,我,我求您了,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拿來。”

    “什么意思,莫非你嫌我白天败得还不够快么,。”朱重九被雪雪谦卑的举动弄得一愣,停住脚步,双臂僵在了半空当中,“那你给我个信号啊,我看到后,肯定尽力帮你的忙,咱们兄弟谁跟谁啊,你还用为这事儿亲自再跑一趟。”

    “不是,不是,不是。”雪雪被朱重九的话,刺激得无地自容,一边摆手,一边**般祈求,“你,你不能,不能继续这样做了,求,我求求你,别再这样做了,真的不能了,算我求你了,你这,这不是拿我往火上烤么。”

    “怎么,雪雪大人不想打胜仗了,你看我,好心偏偏办错了事情。”朱重九诧异地看了雪雪一眼,满脸歉然,“不过想改过來也简单,洪三,去给王宣将军传令,明天一早,全军向雪雪大人的驻地发起猛攻。”

    “是。”徐洪三痛快接令,举起唢呐,就要奋力吹响,然而雪雪却像突然被马蜂蜇了屁股办跳将起來,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别,别吹,别吹,我求你,别吹,我,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你让我再想想,一会,一会就行。”

    “你看,你这人就沒个准主意。”朱重九走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臂,“來坐下喝杯茶,夜长着呢,你尽管慢慢想,只要别耽误了明天早晨的战事就行。”

    雪雪像被抽了筋的狗熊般踉跄了数步,借着他的拖动力量,缓缓前行,额头、鼻尖、两鬓,汗出如浆,“大总管,大总管,放过我这一回,再放过我这一回,我,我下次,下次肯定不敢了。”

    “行,咱们俩啥交情,你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演戏给人看,赢、输,还是平局,都随便你挑。”朱重九非常豪爽地点点头,然后将目光再度转向徐洪三,“派人给王宣将军传令,明天一早,捡距离雪雪大人最远的那个元军营头发起进攻,咱们不给雪雪大人添麻烦,他演累了,需要好好歇息几天,你亲自去传令,大半夜的,别吹唢呐吓唬人,告诉王宣将军,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是。”徐洪三再度大声领命,然后飞身跳上战马,疾驰而去。

    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离开,雪雪用力推开朱重九的胳膊,缓缓蹲在了地上。

    “别这样么,我又沒把你怎么着。”朱重九笑呵呵走上前,扶起他,缓缓走向一个事先布置好的毡凳,“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直说,咱们俩打这么久交道了,你还不明白么,我这个人最喜欢直來直去,你要是真的想跟我断绝來往,也行,从明天起,两军阵前再相遇,我就拿出全部本事跟你的兵马硬做一场,反正,无论如何不会让你为难。”

    “你”雪雪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朱重九坦诚的眼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那是一只魔鬼,喇嘛经中所说那种让人看上一眼就永远陷入沉沦的魔鬼,自己当初,就是因为相信了他这双坦诚的眼睛,才答应跟他做第一笔交易的,自己当初只是为了挽回朝廷颜面,自己当初,原本跟他说好了,做过一次之后就停手,然后谁都不认识谁、

    谁料,做英雄的滋味,是如此的甘美,让人品尝过一次之后,就忍不住要品尝第二次,于是乎,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自己就带领着五千禁军残兵,创造了一个传奇,每五天收复一城,从济南一直收复到了益都,然后又收复到了安丘和潍州,虽然因为友军配合迟缓,在平度城下吃了一场小败,但转过头,就又当着脱脱本人的面儿,在密州把场子找了回來。

    而获取这些胜利,自己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至今未曾威胁到大军的安全,也未曾涉及到核心军机。

    然后,整个事态就脱离了掌控,沒有人能在硬碰硬的战斗中,挡得住朱重九,只有自己能,自己麾下这五千多兄弟,每次只要一出场,就能吓得淮安军战斗力降低大半儿,然后不得不且战且走,一场接一场的胜利,铸就了自己的常胜美名,然后每获取一场胜利,脱脱的脸色就冰冷一分。

    雪雪不敢猜测脱脱看沒看出來,朱重九在故意跟自己两个配合着演戏,也不敢猜测倘若脱脱知道自己先前那么多骄人战绩也都是朱重九有意想让,会怎样收拾自己,他甚至无法让这场戏停下來,让两军之间的关系恢复到原本正常的状态,因为一停下來,自己麾下这五千“精锐”兵马就会被彻底打回原型,等着他的,肯定是一把冰冷的断头刀。

    唯一的希望,就是脱脱能迅速打败朱屠户,让所有秘密都淹沒在一场大胜中,然而,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背靠着登莱的朱重九,随时可以从海上获得支援,用兵老辣的徐达,又像一块牛皮糖般,死死缠在脱脱身后,一个多月來,脱脱用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将朱重九逼退了五十余里,而徐达却在脱脱身后,将察罕和李思齐等人打得落荒而逃。

    再继续这样纠缠下去,真相早晚会大白于天下,而只要那一刻到來,雪雪相信,自己和哥哥哈麻,都会被皇帝陛下果断抛弃,到那时,脱脱,可以将其丧师辱国的罪责,一股脑的全推到自己身上,然后果断跟朱屠户握手言和,带着残兵败将回到大都城中,以清君侧。

    如果当初自己不接受朱屠户的好意,猛然间,一股悔意涌上雪雪的心头,那样的话,顶多是自己一个人死,不会拖累哥哥哈麻,不会拖累禁军中这帮兄弟,想到陪自己做戏做了这么久,却从沒走漏丝毫风声的阿木古朗、哈尔巴拉、乌恩其等人,雪雪就恨不得以头撞树,每个人身后都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每个人身后的利益都盘根错节,自己在他们眼里,就是折子戏中的一个白鼻子小丑,无论在戏台上跳得多么欢,卸了妆后,就一文不值。

    “至于么,你。”一块洁白的拉花棉布手巾,忽然从眼前落下,同时传入耳朵的,还有朱屠户那魔鬼一样的声音,“打胜仗总比打败仗强吧,难道你们那边,打了胜仗,反而成了罪名。”

    “你,,。”一把推开手巾,扬起双通红的眼睛,魔鬼,朱屠户就是魔鬼,自己已经出卖了灵魂,自己绝不能继续接受他任何好处。

    然而,魔鬼的声音,却继续往他的耳朵里头钻,不疾不徐,充满了诱惑,“把这一仗结束吧,咱们两个一起想办法,死得人已经够多了,继续下去,除了死更多的人,沒任何意义,脱脱打不垮我,我也同样沒本事现在就打败他,不如算作平局,咱们各自撤兵,等积蓄足了力量,再重新打过,下次你多带些兵马和火炮从大都过來,咱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再联系,就当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结束,,。”雪雪瞪圆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重复。

    让这场战争就此结束,让所有交易也就此终止,然后,掩饰掉一切痕迹,等下一次重新來过,也许,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但,自己又怎么可能做得了脱脱的主儿。

    “是不是觉得脱脱不会答应,我要是他,也不答应,否则,你回去就是英雄,而我则成了万夫所指。”朱重九将手巾折了折,继续递到雪雪面前,“所以,我要是脱脱,就一定要死撑下去,能让你战死沙场最好,即便你不战死沙场,也想办法抹掉你以前的功劳,以掩盖我自己的无能。”

    “别说了,别说我,求求你别说了。”雪雪像疯了般,一把抢过毛巾,在自己脸上抹來抹去。

    “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題,我闭上嘴巴简单,但别人怎么做,却不受我控制。”朱重九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最近感觉很不对劲,脱脱好像是故意在派你來跟我作战,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你,所以才努力把你往高处推,直到所有人都觉得你的战绩难以置信。”

    “别说了,我知道,不是你一个人聪明,。”雪雪忽然跳了起來,两只眼睛充满了血丝,“他在等着我把牛皮吹破,然后当着十几万人的面儿,打我,打我哥哥,打皇上陛下的脸,他就是这么个人,他绝对就是这样想的,我,我”

    用毛巾捂住自己的脸,他又缓缓软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确,真相其实早就被脱脱看出來了,只是,只是他在将计就计,准备利用此事,达到最大的目的,而自己,一步步被推向悬崖却不自知。

    “结束掉它,你有这个能力,雪雪,我相信你。”朱重九也缓缓地蹲下去,双手抱住雪雪的肩膀,像对待好朋友般,用自己的胳膊,给对方提供勇气和力量,“咱们俩最后做一笔交易,你帮我结束掉这场战斗,然后我帮你解决掉脱脱,最后一笔,咱们两个从此一拍两散,你回你的大都,我回我的淮安。”